第十六章 三年前的雨夜-《悲鸣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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钥匙刺入的不是锁孔,而是时间的痂。
起初只是涟漪——空气中荡漾开一圈透明的波纹,像石子投入深井,井水以慢得残酷的速度做出反应。然后裂纹出现了,蛛网般辐射,每一道裂痕里都渗出记忆的微光。陆见野没有走进去,他是被吞没的。时间张开巨口,将他整个咽下,在时间的胃液里,他的身体开始逆生长。
骨头收缩的咔嗒声像枯枝折断。皮肤回缩的紧绷感像蜕去一层不合身的皮。视野变矮,世界突然庞大得令人晕眩。最后,他站在了那里——十五岁的身体,裹在过分宽大的白色实验服里,布料粗糙得磨疼了他新生的、过于细腻的皮肤。
雨声就是在这时涌入耳膜的。
不是雨声,是暴力。千万颗雨珠从高空坠落,用全部的生命撞击防弹玻璃,那声音密集得像机关枪扫射,像无数细小的、坚硬的骨锤在敲击一具无形的棺椁。每一次撞击都让玻璃微微震颤,震颤传到他的掌心——他正用双手按着玻璃,指尖因用力而发白。
窗外是泼墨般的夜,被闪电偶尔撕开,瞬间的惨白照亮室内的一切:惨白的墙壁,惨白的仪器,惨白的人脸。一切都浸泡在不真实的、手术室般的强光里。
他记得这个夜晚。不,不是记得,是这夜晚一直住在他骨髓里,像一枚生锈的铁钉,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。
“零号,请回到测试位。”
扬声器里的声音让陆见野浑身一僵。那是秦守正的声音,但更年轻,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,每个字都浸着某种克制的、滚烫的期待。
他转身。宽大的实验服下摆拖过光滑的地面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蛇在爬行。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未来的尸骸上——如果他知道的话。
经过环形控制台时,他瞥见了那七张侧脸。白色制服,白色灯光,白色口罩上缘露出的眼睛。他们的眼睛——现在他看懂了——不是专注,是死寂。不是专业,是认命。像一群已经签了死刑令的囚犯,在等待枪响。
其中一人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,停顿了。
三年来,这个画面在他被篡改的记忆里反复播放,每一次都被解释为“研究员的担忧”,是“人性在科学面前的犹豫”。但现在,透过记忆的透镜,他看见了真相:那不是停顿,是颤抖。是良知在最后一秒的痉挛,是被麻醉的道德神经突然传来的刺痛。
陆见野走进圆柱舱。门无声滑闭,将他与外界隔绝。营养液从脚底涌出,温暖的、粘稠的,像母体的羊水。水位上升,没过脚踝时他打了个寒颤——不是冷,是某种更深层的恐惧,关于回归,关于淹没,关于再也无法呼吸的预感。
“情绪承载力测试,第七阶段。”秦守正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回荡,带着金属的共鸣,“今天我们将测试你对‘极致悲伤’的承载阈值。供体已就位。”
舱壁变透明了。
隔壁观察室像一个小小的水族箱,中央放着一张椅子。椅子上坐着一个人。
陆见野的呼吸停了。
不是生理性的停止,是灵魂在那一瞬间忘了如何运转。他看见了她——那个每月只出现三次的女人,那个身上总有消毒水气味的女人,那个会在深夜抱着他哭泣的女人。
他的母亲。
陆明薇的克隆体。
她穿着和他同款的实验服,但合身得多,衬出单薄的肩膀和细瘦的脖颈。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束着,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脸颊旁。她的眼睛很大,很黑,此刻正看着他,眼神复杂得让十五岁的陆见野无法解读——但现在他懂了。
那里有爱。扭曲的、被编程的、但确凿无疑的爱。
那里有悲伤。深不见底的、浸透骨髓的悲伤。
那里还有……解脱。
“供体情绪状态稳定。”控制台传来报告,声音干涩,“圣母爱浓度达到峰值。”
圣母爱。
这个词现在像冰锥刺进陆见野的心脏。那不是自然的情感,是实验室里培育出的完美样本——剥离了所有杂质,剔除了所有矛盾,纯粹到可怕的、单向度的爱。就像蒸馏水,纯净,无菌,也毫无生命。
“零号,准备接收。”
后颈传来刺痛。神经接口刺入,像毒蛇的牙。然后情感开始涌入。
起初是温暖的。像冬日里突然裹上晒过太阳的毛毯,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。那是无条件的接纳,是绝对的安全感,是“你存在就是足够”的确认。陆见野闭上眼睛,泪水涌出,在营养液里消散成咸涩的涟漪。
他想起了那些夜晚。她溜进病房,脚步轻得像猫,坐在床边,手轻轻拍着他的背。她的哼唱不成调子,嗓音沙哑,但那是他听过最温柔的声音。
“我的孩子……”记忆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“我的见野……”
然后第二波来了。
悲伤。不是汹涌的浪潮,是缓慢的渗透。像墨汁滴入清水,起初只是一缕烟,然后慢慢扩散,染黑整个水域。那是预知离别的痛楚,是爱得越深就越清晰的绝望,是“我知道这美好终将结束”的钝痛。
陆见野开始颤抖。营养液随着他的战栗泛起细密的波纹。
他看见她在哭。不是此刻,是某个深夜。她抱着他,眼泪滚烫地滴在他脸上,她说:“对不起,见野。妈妈不能一直陪着你。”
他问为什么。
她说:“因为妈妈……不是真的。”
他当时不懂。现在懂了——她不是真正的陆明薇,她是克隆体,是实验素材,是秦守正复活亡妻计划中的一环。她的一生都在培养舱和实验室之间轮转,唯一的自由时刻,就是被允许扮演“母亲”的这短短几个小时。
就连这扮演,也是实验的一部分。
“情绪输出稳定。”研究员的声音开始颤抖,“零号承载率……百分之六十,持续上升。”
秦守正没有回应。陆见野透过记忆的裂缝,看见了控制台前的父亲。年轻的秦守正双手按在台面上,身体前倾,眼睛死死盯着屏幕。他的呼吸很浅,很快,胸口微微起伏。
然后陆见野看见了那个细节——那个三年来在他伪造记忆里被温柔化的细节。
秦守正的右手无名指在抽搐。
不是紧张的那种无意识颤抖,是轻微的、快速的、有节奏的弹动。像钢琴家在演奏前活动手指,像狙击手在扣扳机前调整呼吸,像外科医生在划下第一刀前的最后确认。
那是兴奋。
纯粹的、赤裸的、不加掩饰的兴奋。
“承载率百分之八十!”另一个研究员的声音拔高了,“零号生命体征出现波动!”
圆柱舱里,十五岁的陆见野开始挣扎。情感太多了,像洪水冲垮堤坝,像火焰吞没森林。他的测写能力自动激活,银色从瞳孔深处渗出,开始蚕食黑色的部分。
然后他看见了——不是用眼睛,是用测写能力感知到的真相。
隔壁观察室里,母亲的身体内部,有什么东西在涌动。不是自然的情感波动,是化学物质的洪流。情绪催化剂,“悲恸放大剂-7型”,正通过她颈后隐藏的接口,注入她的血液循环。剂量很大,大到足以让任何人心脏骤停。
这不是意外。
是精心设计的献祭。
秦守正要收集的不是普通的悲伤,是“亲子别离的极致悲伤”。他要母亲在死亡的临界点上达到情感的绝对峰值,然后让儿子吸收,记录下那条完美的、可供复制的数据曲线。
而母亲……知道。
陆见野透过十五岁的自己的眼睛,看见了母亲最后的表情。她在微笑。泪水不断从她眼角滚落,但她在微笑。嘴唇微微动着,没有声音,但他读懂了唇语:
“终于……要结束了。”
她的一生都在等待这个时刻。不是等待死亡,是等待解脱。等待从克隆体的牢笼里逃出去,等待成为儿子的一部分,等待以这种扭曲的方式,完成她作为“母亲”的唯一使命——给予,然后消失。
“承载率百分之百!”研究员尖叫起来,“过载了!系统过载!”
警报撕裂空气。红灯疯狂闪烁,把整个实验室染成血的颜色。营养液开始沸腾——不,不是沸腾,是情绪能量具象化产生的热浪,让液体翻滚、冒泡、蒸腾成雾气。
陆见野想控制。
十五岁的他,其实能控制。测写能力在疯狂运转,分析着涌入的情绪洪流,寻找着疏导的路径。他可以关上闸门,可以阻断连接,可以救自己,也可以延缓母亲的死亡——哪怕只是几分钟。
但他选择了不控制。
因为母亲在对他说话。不是用声音,是用最后的情感波动,用克隆体与原型体之间诡异的共鸣:
“吸收我,孩子。”
那声音直接在他脑髓深处响起,温柔得像最深沉的夜。
“让我成为你的一部分。这样我就自由了。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回到那个玻璃棺材里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少年陆见野在意识里回应,泪水汹涌得让他看不见。
“没有可是。”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——真正的、解脱的笑意,“这是我作为母亲,唯一能给你的礼物。也是我作为人……唯一能做的选择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变得更轻,轻得像叹息:
“记住我,见野。但不是记住痛苦。记住那些夜晚,记住我哼的歌,记住我拍你背的手。那才是真实的我。其他的……都是实验室的产品。”
营养液炸开了。
不是物理爆炸,是情绪的核爆。圣母爱与极致悲伤混合成的能量,冲破了圆柱舱的所有约束,像无形的海啸向四周扩散。
陆见野主动打开了所有防线。
不是被迫,是自愿。他放开了测写能力的限制,放开了情绪吸收的闸门,像张开双臂迎接陨石那样,迎接母亲的死亡。
他吸收了。
疯狂地、贪婪地、绝望地吸收。
母亲的记忆涌入——不是完整的生命历程,是碎片。培养舱里漂浮的童年,实验室里日复一日的训练,每月三次珍贵的“亲子时间”,深夜无人时的眼泪,对窗外飞鸟的羡慕,对死亡的期待,对自由的渴望。
还有爱。
对儿子扭曲的、被编程的、但又真实存在到令人心碎的爱。
陆见野在营养液里蜷缩成胎儿的姿势,放声大哭。不是悲伤的哭,是某种更古老、更复杂的东西——是理解,是接受,是送别,是对这场荒诞悲剧的哀悼。
然后,意外发生了。
冲击波没有停在他这里。它继续扩散,撞上了控制台。七名研究员同时僵住,像被瞬间冻结的雕像。
陆见野在那一瞬间,连接了他们所有人的意识。
不是故意的,是情绪过载产生的共鸣。就像核爆时产生的电磁脉冲会瘫痪所有电子设备,他的情绪爆炸照亮了那些研究员内心最深的角落。
他看见了。
第一个研究员,男,四十岁,已经开始秃顶。记忆碎片:他曾经是外科医生,三年前一场手术,他因为疲劳失误,切断了一条不该切的动脉。病人死在手术台上,血喷溅到他的眼镜上。秦守正找到他时,他正在公寓里试图用剃须刀割腕。秦守正说:“参加我的实验,你的罪会被赦免。”
第二个研究员,女,三十出头,戴着厚厚的眼镜。记忆碎片:她是基因学家,为了争取科研经费,她伪造了一组关键数据。论文发表后,整个领域的研究方向被带偏,浪费了无数人力物力。真相曝光时,她站在学术委员会的听证席上,看着导师失望的眼神。秦守正说:“为我工作,你毁掉的那些研究,我会用更好的取代。”
第三个,第四个,第五个……
七个研究员,七个背负道德债务的人。他们都曾是某个领域的精英,都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,都在良知的绞刑架上挣扎。秦守正给了他们一条路——“自愿”参与人体实验,用这种方式“赎罪”。他许诺:“你们的牺牲将创造新世界,你们的罪将被赦免。”
现在,牺牲的时刻到了。
情绪冲击波扫过他们的大脑,不是摧毁,是清洗。像洪水冲过沙堡,把他们所有的情感——喜悦、悲伤、恐惧、愧疚、爱、恨——全部冲走,留下空荡荡的意识废墟。
情感死亡。
比物理死亡更彻底。他们还呼吸,心脏还在跳动,监测仪上的曲线还很规律,但里面已经空了。像被蛀空的树干,外表完整,内里早已腐朽成粉末。
陆见野看见了这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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